素庭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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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两相隔】高拱/张居正

 


  万历六年。 

  高拱正对着眼前的景象发呆,并且百思不得其解。 

  他清楚地记得,万历六年七月二日,自己在老家的床上过世了。这怎么如今一睁眼,自己竟又活了?而且眼前这房间,怎么看都十分熟悉。 

  他伸手去摸桌子,没料到手竟从桌子里穿过去了。高拱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手,不信邪地再去摸桌上的茶壶,手却再一次穿过了茶壶。 

  他站在原地,花了好一会功夫才认识到,恐怕自己死后并未像那话本里说的一样,过奈何桥喝孟婆汤,排队等着投胎转世。而是出于某种不明原因,他的魂魄滞留在阳间,并且来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地方。 

  高拱想出门去看看这是什么地方,然而他刚靠近门口,就被一股力道弹了回去。不疼但是足够叫人恼火,前高阁老气的对着门破口大骂,只好烦躁地在屋里转来转去,等啊等,等到天黑透了,终于听见外面传来说话声。 

  “大人回来了,厨房准备了晚膳,这就端上来。” 

  伴随着说话声,门“吱呀”一声被推开,高拱下意识往旁边一让,定睛看去,竟是当今内阁首辅张居正! 

  张居正身后跟着游七,两人进屋里去,管家帮着他更衣,又将晚饭端上来,悄悄地躬身退出去。 

  高拱脑中翻江倒海,站在旁边一动不动,心中五味陈杂。他万万没想到,除了自己魂魄尚在人世这一稀奇事,还有另一桩更稀奇的事等着他,他道这屋内摆设怎如此眼熟,可不就是曾经多次登门拜访的张府! 

  高拱先前无法出门的怒火消失得一干二净,他喃喃自语,“苍天,这可真是奇了怪了……” 

  他踱了几步,走到张居正面前,故意伸出手在他眼前晃来晃去,同时口中唤道,“张太岳?张太岳!你看我是谁?” 

  张居正仍在慢条斯理地吃饭,对高拱视而不见。高拱确认了他看不见自己,心中安定下来,却又有些失落。 

  他还记得,万历五年的时候,张居正回乡葬父,路过新郑时专门前去探望他,二人相见,掩面而泣,感慨不已。 

  如今只过了一年,却像是很久都不曾见过了。 

  张居正吃完了饭,叫下人收拾碗碟,高拱瞧瞧剩了一大半的饭菜,皱起眉毛训他,“怎么就吃这么点?你看看,这剩了这么多。古人道,谁知盘中餐,粒粒皆辛苦。你倒好!” 

  然而张居正听不见他的训斥,自顾自地在桌前坐下,伏案看书。高拱气结,突然又发现,自己骂他他也听不到,似乎还挺好的? 

  高拱沉思片刻,决定要每天在张居正面前高声骂他,临终前写了书还不够,必定要当面骂一骂他,这样才解气。 

  他在心里做好了打算,便凑到张居正身边去,瞧瞧他在看什么。 

  正是户科给事中的奏报,自考成法实行以来,诸多征赋不足九成的地方官纷纷受到处罚,其他官员有了前车之鉴,便不敢懈怠,督责户主们把当年税粮完纳,此举一出,极大改善拖欠税粮的状况,国库日益充裕。 

  高拱沉默不语,他看得出考成法实行的益处,自然也看得出张居正遭受了多大压力。 

  这条路,比他想的更难走。 

  渐渐高拱发现,只要跟着张居正,他不仅能走出房门,甚至还能跟着他去些别的地方,只是进不了皇宫,一到宫门底下,整个人就被弹飞出去。高拱气的站在那破口大骂,骂痛快了才气冲冲地回去,在张居正房内晃悠着等他回来。 

  日子一天天过去。 

  而高拱什么也做不了,他眼睁睁地看着张居正举步维艰,在满是荆棘的路上劈出一条道来,看着他老谋深算,与朝臣斗智斗勇,看着他敌人越来越多,看着少年天子与他离心离德。 

  他什么也做不了。 

 

  万历九年。 

  张居正回房时,手里拿了一本书。在这几年中,高拱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,旁人看不见他,为了不让自己无聊地疯掉,他假装自己还活着,每天和张居正聊天,张居正看书他也看书,张居正吃饭他也假装吃饭。尽管张居正看不见他,也听不见他。 

  他迎上去,“你又这么晚回来?你在宫里吃了没,皇上总不至于连口饭都不给吧?我方才看见厨房炖肘子了,你吃吗?” 

  高拱瞧见张居正手里拿了本书,训道,“这回又把什么书拿回来了?天天看天天看,你也不怕瞎了。” 

  张居正自顾自地坐到床上去,游七进来问他要不要吃东西,张居正道,“不必了,我要睡了。” 

  游七离开后,张居正将书重新拿在手里,高拱也爬上床,挨着他坐下,抻着脖子去看他那本书。 

  封面上明晃晃四个大字,《病榻遗言》。 

  高拱脸青一阵红一阵,张牙舞爪地扑过去,“哪个逼崽子谁给你的!不许看!不许看!” 

  他临终前在老家写的书,怎么还传到京城来了?竟还到了张居正手里! 

  高拱的手从书上穿过去,他气的吹胡子瞪眼,只好看着张居正一页一页翻书。在最初的羞耻过后,高拱终于凭借多年在官场上摸爬滚打滚出来的强大心理素质,老老实实地跟张居正一起看书,时不时还要点评几句。 

  “你看看你看看,我还夸你聪明呢。” 

  “哎,这一段老夫写得有些夸张,看看就好。” 

  “我怎么不记得我还写了这?罢了,大约是记性不好,许多事都记不得了。” 

  …… 

  张居正坐在床上看了一晚,合上书时将书贴在了心口,脸上露出一个极浅的笑容,口中喃喃道,“我就知道,你还记恨我抢了你首辅的位子,临了了还要将我写进书里。” 

  他笑了一会,眼眶又湿润起来,仍是自言自语,“中玄,中玄,可有些事,我必须去做啊。” 

  高拱悲从中来,他转过身去不再看他,偷偷地捂住了眼睛。 

  这书能传到张居正手里,宫里那位一定也已经看过了。他几乎可以想见皇上看到这书时是什么心情,他太清楚自己将张居正写成了什么样子。 

  张居正走的路,早早地就看到了终点,可他在这条路上,一往无前。 

 

  万历十年。 

  高拱眼睁睁地看着张居正的身体一天天垮下去,他昏睡的时间越来越多,而在为数不多清醒的时间里拼命工作,安排各项事宜,约见朝臣谈话。剩下的时间,他只用来做一件事。 

  写辞呈。 

  他想家了。 

  张居正拖着病体坐在书桌前,一封又一封地写辞呈,高拱起初还能静静旁观,后来失控地冲过去在他耳边大喊,“你别写了!你回不去了,皇上不会放你回去的!” 

  几年来他看尽了帝王的凉薄,从前全心依赖张先生的少年天子已不复存在,雏鹰羽翼渐丰,想要除掉养鹰人了。 

  高拱愤怒地伸出手去要打掉他的笔,手却再一次穿了过去。他又愣在原地,看着张居正写一会就要停下来歇一歇,高拱突然失声痛哭。 

  “太岳,太岳!你糊涂啊!” 

  …… 

  六月二十日这天,张居正在床上昏睡着,高拱无所事事地在房间里转来转去。忽然他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,“中玄……中玄,是你吗?” 

  高拱猛地回头,却见不知何时,张居正已转醒过来,头朝着他的方向,眼睛也盯着他。 

  高拱心中狂喜,大步飞奔过去,凑到他的床边,不敢置信地问道,“你看得见我?你看见我了?” 

  张居正眼神中还有些迷茫,“中玄,你不是已经……怎会在此处呢?” 

  高拱沉浸在张居正终于能看见他的狂喜中,此时听他发问,连忙将自己的奇妙经历和盘托出。高拱飞快地和他说着话,生怕一个不注意他又昏睡过去。 

  张居正却像是已经没有气力分辨他话中真假了,也毫不质疑此等世间奇事,只是闭上了眼,用力握住高拱的手,连说了几声“好”,又道,“原来我们从未分开。” 

  高拱忽然落下泪来,他狼狈地举袖擦拭,张居正此时却突然有了力气,睁开眼要坐起来,高拱连忙去扶他,却见张居正面色红润,一双眼焕发出神采。 

  高拱呼吸一滞,心中涌上一个不愿相信的念头。 

  他听见张居正说道,“中玄,这些年,你一直在我身边。” 

  张居正见高拱脸上似有泪水,勉强露出一个笑容,又出言安慰道,“不必担忧,我已知晓自己身后事了,我尚能坦然面之,你也不必为我哭了。” 

  高拱颤声说道,“你说这些丧气话做什么!游七呢,游七呢?他怎么不守着你!让他去叫大夫啊!” 

  张居正摇了摇头,用力抓着高拱的手,低声念道,“愿以深心奉尘刹,不予自身求利益。中玄,我终究是做到了。” 

  高拱已不知所措,只是徒劳地牵着他,又听见张居正问道,“中玄……你,你还记恨我吗?” 

  高拱紧紧地握住他的手,泣声道,“太岳,我怎会恨你,我怎会真的恨你啊!” 

  张居正脸上露出笑来,却是眼眶湿润,泪水顺着眼角流下,高拱连忙用自己的衣袖为他拭泪,听见张居正又连说了几个“好”,话语间已经轻松释然。 

  这几声“好”似乎就耗尽了张居正最后的那点精神气,他面上血色迅速褪去,眼中的神采也消失殆尽,张居正疲惫地闭上了双眼,头慢慢垂下去。 

  高拱心中一凛,扑上去在他耳边痛哭大叫,“张太岳!张居正!你醒醒,你醒醒啊!!!” 

  却见张居正嘴唇开开合合,似乎有话要说,高拱老泪纵横,连忙俯身倾耳过去,他听见张居正用极微弱的声音喃喃自语: 

  “中玄,你再等等我,我这就来了。”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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🌸实不相瞒,在写这篇之前,晚上我躺在床上构思的时候直掉眼泪,今天写的时候还掉了点眼泪。阴阳相隔,两个人受折磨,张居正只能在书中,旁人口中见到高拱的名字,而高拱与张居正日日相对,却一句话也说不了,他眼睁睁地看着张居正走那条艰险的路,却什么也做不了。我太难受了。 

🌸“愿以深心奉尘刹,不予自身求利益。”这句话是太岳早年在内阁混迹,自身政治生命岌岌可危的时候写的。 

🌸太岳突然面色红润,眼中有神采那里,高拱心里涌上一个不愿相信的念头,就是回光返照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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