素庭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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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游幻境】张居正

“张某问心无愧。”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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万历十年。 

大雨过后,天还是阴沉沉的,云低低地压下来,叫人喘不上气。 

“大人今日瞧着,似乎精神了些。” 

游七侍奉在张居正床前,心中惴惴不安,面上却勉强摆出一副欣喜的表情,有些话在嘴边打着转,又被他强压下去。 

张居正垂眸瞧着窗缝透进来的几缕光,问道:“皇上还是不允吗?” 

游七心中一凛,低声答道:“先前大人昏睡着,皇上派人来问候了。” 

张居正又闭上了眼,长长地叹出一口气。 

皇帝还是不肯放过他。 

他又想起什么,吩咐游七:“去备马车。” 

游七迟疑道:“大人要出去?” 

张居正作势要从床上下来,游七连忙扶住他,听见他说,“趁我今日精神好,去一趟白云观。” 

...... 

...... 

张居正与清虚道长相对而坐,桌面上摆着一只签筒,一只香炉,香炉上插着一只香,但并未点燃。 

清虚道长鹤发童颜,精神矍铄,身形劲瘦,他捻着胡子,悠悠问道:“元辅今日登门拜访,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?” 

张居正哂笑一声,“多如粟米,我却不知从何说起了,今日前来,便求一支签吧。” 

清虚道长听得此言,思忖片刻,拿起桌面上签筒晃了几下,然后推向他,“请选。” 

张居正毫不迟疑,伸手从那几十支签的签筒中随意抽出一支,正待查看签文时,却被清虚道长制止。 

老道按住了他的手,将那一支签签文朝下,扣在桌上,在张居正疑惑的眼神中,坦然道,“签文不急,贫道有一句话想问问元辅,元辅求签,是想求个什么?” 

“贫道这道观来来往往无数香客,日日有人求签,有人想消灾解厄,有人想摆脱迷津,有人只想求个心安。不知元辅,是哪一类?” 

张居正一时失语,他清楚地知晓自己的身后事,他哪一类都不是。 

清虚道长将香炉里那支香拿出来,点上火,直到飘出丝丝青烟,才将那支香插回香炉里。 

烟雾在室内弥漫开,带着一股特殊的香气,张居正自觉今日精神尚可,此时竟有些昏昏欲睡,道长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,他神思飘忽,一时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方,遂悠悠荡荡,脚步不由自主,至一所在。 

但见此间雕栏玉砌,四方有众多书架顶天立地,略略看去,书籍浩如烟海,正前方有一人席地而坐,身前是一方长案,那人正执笔书写,身边散落着许多书卷。 

饶是见惯大风大浪,张居正也不由得被眼前之景惊住,就在此时,一直伏案书写的人放下了笔,起身朝他走来。 

“这......这是什么地方?” 

那人笑曰:“此处是古往今来藏书阁,我不过是一普普通通执笔者,书写古往今来王侯将相生前身后事。” 

张居正问道,“王侯将相?” 

执笔仙君颔首,示意他可上前细细观看,张居正行至书架前,那书架上整整齐齐排列着许多书册,他挨个看去,竟看到许多熟悉的名字,有秦皇、汉武之名,另一面上,又有霍去病、李广之流。 

他听得执笔仙君道,“这古往今来藏书阁,漫无边际,其中有许许多多个我。你眼前的我,专写王侯将相,在别处又有‘我’,写才子佳人、工农医商。天下能叫得出姓名的,在这藏书阁中都能找到,叫不出姓名的早夭婴儿、流民乞丐,在此间也找得到。凡是在这世间走过一遭的,每个人的命都被写进了书里。” 

张居正抽出一本《唐南京李散纪事》,随手翻开,粗略看去,满篇小字事无巨细地写着此人生平,他又翻到最后,书中详细描述了此人逝世,张居正忽觉毛骨悚然,合上书放回原位,转向执笔仙君。 

他思忖片刻,忽然问道,“如我所见,每人生平在书中记载一字不落,然而是凡人有所行动,才被记于书中,还是说世间芸芸众生,不过是按着书上所云,按部就班走完一生?” 

张居正问出此话时语气竟有些咄咄逼人,他又道,“若是如此,不过是天地一棋局,人为棋子罢了,在世间一切努力,又有何意义?” 

执笔仙君并不恼怒,也并未回答他的问题,只是笑着将他拉至桌案前,指着方才自己正在写着的书卷道,“你看那是什么?” 

张居正拿起书卷,只见封面上写着《明湖广江陵张居正纪事》几个大字,张居正身形一顿,再翻开细看,书中记载与他亲身经历一字不差! 

他翻到最后,只剩薄薄几页,胸中忽然涌上一股沉闷之气。那书上墨迹未干,停笔之处正写到他前往白云观。 

执笔仙君问他,“想知道你后来如何吗?” 

张居正已对身后事有所安排,但到底也只是他一人所为,于是点头道,“愿闻其详。” 

执笔仙君点了点那书上还剩下的薄薄几页,说道,“你大限将至,死后身败名裂,新政被废,家破人亡,一朝心血付诸东流。你长子身死,膝下只有三子留得一命。直到几十年后才有人为你平反,那时大明气数将尽,不多久,便亡国了。” 

他说的风轻云淡,俨然是已经见惯朝代更迭、生老病死。张居正却如遭雷击,胸中沉郁之气变成一口鲜血吐出,喃喃道,“怎会如此!怎会如此!” 

他失神自语,“我托付皇上照看家人,怎会,怎会......” 

执笔仙君淡然道,“这话你自己信么?” 

张居正闭上双眼,口中喃喃自语,“我知晓自己必然不得善终,只是怎连累家人......人道最是无情帝王家,果真如此,我早该知道的。” 

执笔仙君却道,“怕什么,你又不是头一份。” 

说罢伸手一挥,一本书从书架上飞出,落在桌案上,正是《明太祖朱元璋》,张居正瞧见此书,心下了然,又有些不平。 

执笔仙君翻开给他看,“也不必往远了说秦皇汉武,只挑近的来看。昔日太祖皇帝朱元璋登基后大肆屠杀功臣,那些同他打江山的文臣武将,最后还剩几个?然而他所做一切,是给太子铺路。他杀人无数,却对发妻敬重有加,马皇后过世后再未立后。你说,于太子和皇后而言,帝王是无情?是有情?” 

张居正道,“这是外人和自家人的区别罢。”他自嘲道,“文臣武将再可靠,也终究是外人。” 

执笔仙君却摇头,伸手再招来一本书,这一本乃是《明成祖朱棣》,他又翻开问道,“你可知明初三杨?” 

张居正颔首,“是杨荣、杨溥、杨士奇三位阁老。” 

执笔仙君微微一笑,“你因夺情遭人弹劾,又可知昔日杨荣父母先后逝世,成祖两次夺情起复,此等重臣一日也离不得朝堂。他二人成了君臣和睦的一段佳话,反观你与万历皇帝,又是为何落得如今地步?” 

张居正只是摇头,“我不是杨学士,他也不是成祖皇帝。” 

执笔仙君却抚掌大笑,“正是如此!正是如此!” 

“帝王无情、有情,都要分人看待。哪怕他们身上流着一脉相承的血,也不可一概而论。你已经看到这点,那我现在问你,帝王的情义,于你而言,还重要吗?” 

此话如同一记惊雷,劈在张居正心中,古往今来有多少仁人志士,以一己微薄之力推着历史的车轮滚滚前行,他回顾一生,也曾使过不光彩的手段,但他是为了什么?他做了所有该做的事,帝王的情义,于他而言,又是什么? 

张居正忽然觉得自己已跳出尘世之外,于这古往今来藏书阁中,俯视着芸芸众生,看朝代更迭,无数人在一心为国的道路上风雨兼程。他不由得问道,“仙人看凡人,是否就如蝼蚁一般?” 

执笔仙君笑道,“蝼蚁会因知道自己是蝼蚁,便一蹶不振吗?” 

在这幻境中,张居正逐渐觉得灵台清明,胸中沉郁之气也消散殆尽,他想到了早就去了的杨继盛,还有更早些的于谦等人,他们慨然赴死时,是否与自己心中所想一致呢? 

固然死后他的满腔心血都将付之东流,但在眼下,无数百姓因他受益,大明国库丰盈,如此种种,又怎能视而不见! 

张居正想清楚其关系,又问道,“世界之外,仍有世界?” 

“正是。” 

“或许也会有一个没有我的世界。” 

执笔仙君哈哈大笑,“那大明可能早就没了。我且问你,直至今时今日,你所做一切,可曾后悔?” 

“不悔。” 

张居正眼中焕发出神采,正如他青年时满腔为国的热血,执笔仙君见他如此,再问道,“你来时问我,究竟是人有所动作才汇聚成了一本书,还是有了书才有人的一举一动。这个问题,你还要再问吗?” 

张居正沉思片刻,随即微微一笑,答道,“大明是书中的大明,而张居正,是大明的张居正。” 

执笔仙君抚掌欣然道,“你在此间所见一切,出去之后便会忘干净。我便最后再问你一句,即使你大限将至,日后新政被废,心血付之东流,你都不后悔?” 

回答他的是张居正掷地有声的话语:

“不悔!” 

执笔仙君哈哈大笑,忽然伸手在张居正身上重重一推,高声道,“既问心无愧,又何必求签!” 

…… 

…… 

张居正悠悠转醒之时,面前香炉里香已燃尽,清虚道长仍端坐在桌前。他站起身,朝清虚道长深深行礼,口中说道,“多谢道长赠我这场机缘。” 

方才发生的种种,已经开始模糊,只留“问心无愧”四个振聋发聩的大字印在心中。 

清虚道长手指点在他抽出的签上,笑问道,“元辅这支签,还要再解吗?” 

“不必了。” 

走上了这条路,就不能再回头。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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🌸老张实在是个猛人,他想搞的那一套,他一定要去搞,有利于国家的事,得罪再多的人他也要搞。但有时候想想就很难过,哎。 

🌸朱棣和杨荣关系非常好,非常看重他,每次上朝发怒时,杨荣来了就面色好转(荣至,辙为霁颜,事亦遂决。)甚至还亲自给杨荣切瓜吃(值盛暑,亲剖瓜啖之)。《明史 杨荣传》 

同样是老朱家,你看看人家,再看看万历,啧啧啧。 

🌸灵感之一是昨天看了@大群后尘 的文有感而发,我评论说“老张是逃不掉同床异梦、同室操戈了”,本来想写一个同床异梦的故事,但后来想了一晚上,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。 

灵感之二是……我最近在看红楼梦脂砚斋评注版,正好看到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,然后就……😂



靠我忘记解释一个点,里面的《唐南京李散纪事》,人名不是随便取的,谐音“离散”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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